雁丘园联想之一 问人世 情是何物 《雁丘词》何故经典

  八百多年前的太原汾河之畔，草萋萋，水涟涟，一名赶考的少年，听闻大雁悲凉殉情，抒发感念，留下名篇《摸鱼儿·雁丘词》，开篇二句“问人世、情是何物，直教存亡相许”，情感炽烈，扫荡心灵，最是让人意难平。这首词是金元文学家元好问的代表作，妇孺皆知，为历代词选者垂青。词中表达的真诚情感、唯美意境、价值寻求，耐人寻味，引发人们内心深处的情感共识，引发人们对存亡观、爱情观的考虑。

  古有元好问汾水问情，今有并州儿女留念颂扬。太原汾河景区雁丘园开园在即，今天起，本报副刊推出四期专版，以《〈雁丘词〉何故经典》开篇。

  元好问(字裕之，号遗山)十六岁时作《摸鱼儿·雁丘词》，到晚年又特别修正，可见对它的保重。关于此事的来龙去脉，词序中有具体告知：

  乙丑岁赴试并州，道逢捕雁者，云：“今旦获一雁，杀之矣。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，竟自投于地而死。”予因买得之，葬之汾水之上，累石为识，号曰“雁丘”。时同行者多为赋诗，予亦有《雁丘词》。旧所作无宫商，今改定之。

  按“曩予婴年，先大夫携之四方，十八乃一归”(《忻州天庆观重建积德行善记》)，此行当自陵川县学来，“道逢”应在捕雁者自汾河滨回太原城郊处。词人被这一凄楚壮烈的故事感动不已，遂挥金买得，然后寻找大雁殉情故地为建雁丘。同来参试的同学多赋诗凭吊，自己遂作《雁丘词》(“词”另本作“辞”，属诗体名)：

  问人世、情是何物，直教存亡相许？天涯海角双飞客，老翅几回寒暑？欢趣味，离别苦，是中更有痴儿女。君应有语：渺万里层云，千山暮景，只影为谁去？

  横汾路，孤寂当年箫鼓。荒烟仍旧平楚。招魂楚些何嗟及，山鬼自啼风雨。天也妒，未信与、莺儿燕子俱黄土。千秋万古，为留下骚人，狂歌畅饮，来访雁丘处。

  词人在词序叙过后直接抒发，有火山喷射之势。上片多用问句，从“问人世、情是何物，直教存亡相许”之爱情层面，“天涯海角双飞客，老翅几回寒暑”之爱情层面，“欢趣味，离别苦”之恩惠层面及“渺万里层云，千山暮景，只影为谁去”的存亡考量层面，对殉情大雁的心思国际予以无微不至酣畅淋漓的展现，无论是高度、广度仍是深度、力度，都足以震撼人心。下片从雁丘的视点下笔，欲扬先抑。前五句用汉武帝《秋风辞》“泛楼船兮济汾河，横中流兮扬素波。萧鼓鸣兮发棹歌”及《楚辞》中屈原为楚怀王招魂赋诗与《山鬼》诸典，暗示虽然有雁丘可使散魂有所归，但情侣不得善终仍会遗恨连绵。末六句高扬“生命诚可贵，爱情价更高”的价值取向，以为为情而死必将流芳千古，雁丘所承载的文明理念，会使文人雅士来访凭吊大方高歌。与上片层层推动、深化弯曲不同，下片大开大合，比照明显，纵横挥洒，高歌猛进，将雁丘这一载体的内涵价值，即本词的宗旨予以旗帜明显的表达。

  这首词经过朝花夕拾精心打磨后，敞开了它的读者承受经典化进程。两边互动互补，导致异文甚多，并定型于不同的版别体系中。

  首句“问人世”，《遗山乐府》明高丽刊三卷本、元凌云翰一卷本、清阮元《宛委别藏》五卷本皆作“恨人世”，元初韦居安《梅礀诗话》、明陈耀文《花草粹编》引文亦同。四卷本清康熙华希闵、道光张穆、光绪方戊昌诸本及明陈霆《渚山堂词话》引文作“问人世”，清初朱彝尊《词综》、清康熙《御选历代诗余》、晚清陈廷焯《词则》等选本及《御选历代诗余》附录《历代词话》、徐釚《词苑丛谈》等引文作“问人世”。“是中”“暮景”“为谁”“自啼”，《词综》《御选历代诗余》等作“就中”“暮雪”“向谁”“暗啼”。这属两个版别体系，成因杂乱。

  细味这些异文的来龙去脉、蛛丝马迹，应源于词人45岁“所录《遗山新乐府》成”(姚奠中主编、李正民增订《元好问全集》卷42《遗山自题乐府引》)及晚年再结集和后世传达中讹谬及有意篡改两方面。按后句“天涯海角双飞客，老翅几回寒暑”，问的就是大雁。“君应有语”四句，亦指殉情的大雁回应词人的答话。“人世”包括雁，与词序及上片所言工作天衣无缝。如作“人世”则横梗其间扞格不入，词人不会犯此初级过错，应属传抄者妄改。

  至于“问”与“恨”，则各有千秋，是责难定。就艺术效果言，前者如火山喷射，将词人的满腔慨叹喷涌而出，有大堤溃决波澜壮阔之势，属豪宕词派头；后者则将词序所言的满腔热情咽回肚里，然后像剥茧抽丝相同娓娓道来，属婉转词派头。就成因言，遗山前期词情调激越，相似长河巨浪，波澜壮阔。且好问善问，好像作于前期且被誉为双璧的《摸鱼儿·双蕖怨》词，首二句作：“问莲根、有丝多少？莲心知为谁苦？”《江城子·观别》首句：“旗亭谁唱渭城诗？”中心句：“旧见青山青似染，缘底事，淡无姿？”末句：“为问人世离别泪，何日是、滴休时？”《满江红·嵩山中作》开篇：“天上飞乌，问谁遣、东生西没？”《最楼房·商於鲁县北山》下片“问华屋、高赀谁不恋？问美食、大官谁不羡？风波里，竟安归？”这些热情喷涌的提问、连问，属青年才俊元好问的常规。按此，“问人世”近似早年作。晚年历经国亡身辱的沧桑剧变，词人身老体衰，经不起深伤疼痛的冲击，唯愿“不如行路本无情”(《定风波》“青丝相看老弟兄”)，“情缘不到木肠儿，鬓成丝，更须辞”(《江城子·观别》)，作词偶及把柄亦多点到为止，相似深湖潜流，有平平而山高水深气候。就锐意进取、纵横开辟、好问善问、情调激越的体貌言，《雁丘词》应属少作。缪钺《元遗山年谱汇纂》“其间不乏后来改定之处，然大体固仍为其时原稿”。按此断定，“问人世”近于“原稿”原貌。至于后边的异文，同属前期之作《摸鱼儿》(笑青山、不解留客)，有“萧萧暮景千山雪”句。“千山暮雪”与“万里层云”虽属工对，但在时空层面不及“千山暮景”久阔。《摸鱼儿·楼桑呼汉昭烈庙》首句“问楼桑、新居无处”亦属问句，“孤寂汉家箫鼓”亦用汉武帝渡汾水典。《遗山乐府》原稿及改动痕迹由此可见一斑。

  《摸鱼儿·雁丘词》引发后世的注重，远远逾越了元好问的其他著作。金元文人李治的和词，为此词的经典化效应起到奠基效果：

  雁双双、正飞汾水，回头存亡殊路。海枯石烂想念债，何似眼前俱去。催劲羽，倘如果、幽冥却有重逢处。诗翁感遇，把江北江南，风嘹月唳，并付一丘土。

  仍为汝，小草幽兰丽句，声声字字酸楚。拍江秋影今何在？宰木欲迷堤树。露魂苦，算犹胜，王嫱青冢真娘墓。凭谁说与，叹鸟道漫空，龙艘古渡，马耳泪如雨。

  《遗山乐府》高丽晋州刊三卷本附录李治和词，常常令人喜闻乐道，与元作混为一谈。元初韦居安《梅礀诗话》引二作，末云：“详味二词，亦有好坏，识者必能辨之。”元代王沂《伊滨集·题李敬斋乐府后》然后说：“余尝观敬斋《赋雁丘》《双蕖怨》乐府数章于元遗山会集，经纬绵密，词旨清楚，似胜元作。”他觉得李治和作与黄庭坚、陈师道鞠躬尽瘁以和苏诗务期追压相似，估测这或许就是《遗山乐府》附录的成因。同是遗山友人且官至参知政事的杨果也有和作，《遗山乐府》未录，故王沂所言言外之意。由此看来，李、杨和刁难遗山此词的传达起到不同的促进效果。

  文学批评家的大力赞许，也是此词之所以成为经典的首要的要素。元代著名词学家张炎《词源》说：“遗山词深于用事，精于炼句，风流蕴藉处，不减周(邦彦)、秦(观)，如《双莲》《雁丘》等，妙在摹写神态，立意高远。”元代陶宗仪评：“近世所谓大曲，在金则吴彦高《春草碧》、蔡伯坚《石州慢》、元遗山《买陂塘》(词调《摸鱼儿》的异名)、邓千江《望海潮》，堪与苏子瞻《念奴娇》、辛幼安《摸鱼儿》相颉颃。”(清王奕清等《历代词话》引)韦居安、张炎都是宋末元初人，由此可知元初此词在大江南北广为传扬的景象。

  至明代，除陈霆《渚山堂词话》等持续称引外，《雁丘词》的经典传达又有新发展。一是收入大型词选《花草粹编》。陈耀文此书是对《花间集》《草堂诗余》两部总集精粹的挑选，这是对《雁丘词》文学成果的充沛注重和宣传；二是地方志将雁丘视为当地名胜。《永乐大典》引《太原志》：“三郊雁丘，在阳曲县。元遗山与李敬斋同行于阳曲道中，见捕雁者……购之，瘗于汾水边，名曰‘雁丘’。”《大明一统志》：“雁丘，在阳曲县。”“是篇既出，其地遂名‘雁丘’云。”(见陈霆《渚山堂词话》)由文学到文明再到文物，使《雁丘词》的传达途径与经典效应的价值取向朝多方位开展。

  清代是《雁丘词》成为经典的重要阶段。先由清初最负盛名的浙西词派首领朱彝尊之《词综》和康熙敕编的《御选历代诗余》等威望选本录入，遂被词学界视为天经地义的经典之作；后有批评家的深度挖掘大力张扬，然后进一步引发共识：“遗山二阕，绵至之思，一往而深，读之令人低回欲绝。一起诸公和章，皆不能及。前云‘天也妒’，此云‘天已许’，真所谓‘天若有情天亦老’矣。”(许昂霄《词综偶评》)“大千国际一情场也。”“怨风为我从天来。”(陈廷焯《词则·别集结》)

  上世纪末，金庸、琼瑶的小说改编电视剧盛行。《雁丘词》作为《神雕侠侣》《梅花三弄》主题歌歌词，响彻千家万户，情窦初开的年青男女引颈高歌，风行一时。所以元好问因词著名，《雁丘词》遂为经典作家的代表作，在传达宽广层面，大有逾越古来其他经典著作之势。忻州遗山墓园、太原汾河景区等，都首选《雁丘词》置于显赫的景点，经过种种艺术手法把它打造成靓丽的景象。

  阴阳平衡是我国传统哲学、医学的抱负地步，阳刚阴柔优势互补，也是传统美学的寻求方针。元好问《王黄华石碑》“(世之书法)气之胜者，失之奋迅；韵之胜者，流为柔媚。而公则得之气韵之间”，与苏轼《和子由论书》“刚健含婀娜”的书法理念共同。就词作实践言，苏轼属豪宕词派，婉转词亦多，但未能将二者融为一体，辛弃疾在这方面有较大发展。元好问词宗苏、辛，兼重婉转，且“长于将它们熔铸一炉，使其著作的刚柔兼济之妙，较之辛词带有更大的普遍性”(程千帆《关于金代元好问的一二了解》)。《雁丘词》是兼融豪宕、婉转美学理念的发端之作，因而得到豪宕、婉转两派词学家的广泛喜爱。他们从各自的审美寻求着眼，对《雁丘词》作深度解读、改造，赋予了新的意蕴，使这一经典的意蕴历久弥新。

  从后世词家的承受看，仍是以“恨人世”诸本的婉转派头为干流的。最早的李治和词作于金亡后。他称元好问为“诗翁”，以为元词“把江北江南，风嘹月唳，并付一丘土”，寓有亡国之悲；所言“仍为汝，小草幽兰丽句，声声字字酸楚”诸语，亦倾向于用婉转派的眼光称述。韦居安、张炎亦属宋元之交倡议雅正价值观的词学家，对李治和词中的亡国之悲极易产生共识。无论是韦之“详味二词，亦有好坏，识者必能辨之”，仍是张之“深于用事”“立意高远”，皆以寄予身世、涵义遥深为点评标尺。尤其是后者的《词源》，是宋代雅正词论的集大成者，代表了以婉转派为正宗干流取向，对后世承受此词影响甚大。

  与婉转派唱反调的也有之，最明显的当推朱小岑《论词绝句》：“儿女痴情迥不侔，风云气魄属辛、刘。遗山合有出蓝誉，孤寂横汾赋《雁丘》。”(见况周颐《蕙风词话补编》)他以为遗山词属辛弃疾、刘过之豪宕一派，《雁丘词》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力作。陶宗仪将《雁丘词》与苏轼《念奴娇》(大江东去)、辛弃疾《摸鱼儿》(更能消、几番风雨)混为一谈，也暗示了这三首词有承上启下的内涵联系。

  陶宗仪所说的辛弃疾《摸鱼儿》并非豪宕词，而是兼融豪宕婉转的力作。其“更能消、几番风雨，仓促春又归去”，纠缠凄恻，属婉转情调。“君莫舞，君不见、玉环飞燕皆尘土”，高唱入云，系豪宕词派头。《雁丘词》“天也妒，未信与、莺儿燕子俱黄土”与它千篇一律，可视为效法辛词兼融豪宕婉转的典型词例。清末陈廷焯《白雨斋词话》对此提出批评：“遗山词故意争奇求胜，亦有可观。然纵横洒脱，既不能为苏、辛；骚雅清虚，复不能为姜(夔)、史(达祖)。于此道可称别调，非正声也。”陈氏所指的这种寻求与成果，在元初名家中却大加激赏。徐世隆《遗山先生文集序》：“乐府则清雄抑扬，闲婉浏亮，体系最备。又能用俗为雅，变故作新，得长辈不传之妙，东坡、稼轩而下不管也。”郝经《祭遗山先生文》：“乐章之雄丽，情致之幽婉，足以追稼轩。”刘敏中《江湖长短句引》：“(词)逮宋而大盛，其最擅名者，东坡苏氏，辛稼轩次之，近世元遗山又次之。三家体裁各殊，然并传而不相悖。殆犹四时之气律不同，而其元化之所以斡旋，未始不同也。”他们皆对遗山词宗苏、辛，进一步兼融豪宕婉转的成果给予充沛肯定，奇光异彩引人瞩目的《雁丘词》理应包括其间。

  从广阔受众层面看，电视剧将《雁丘词》选为主题歌词，深化人心。今人大多以为它是一首震撼人心的爱情词。“问人世、情是何物，直教存亡相许”，既是对人世存亡取向的深层魂灵叩问，也是对“生命诚可贵，爱情价更高”价值理念的奋力高扬。“只影为谁去”，也是对生不如死的考量。全部为对方，是爱情的最高境地，它比“宁同万死碎绮翼，不忍云间两分张”更高一层。这一存亡选择是深思熟虑、义无反顾的产品，沉着赴死是本篇的词心，壮烈崇高即悲惨剧价值地点。当然，经典著作的内蕴丰厚，见仁见智，理之常情。上一年《光明日报·文学遗产》专版，对此词宗旨究竟是宣传爱情取向仍是寄寓亡国之感、身世之悲争鸣不已，见徐晋如《元好问〈雁丘词〉是写情之作吗》(2022年5月30日)、颜庆余《元好问〈雁丘辞〉确是写情之作》(2022年9月20日)、雷恩海《元好问〈迈陂塘·雁丘〉作年及词心之再讨论》(2022年10月31日)。至于我的感触，仍是认同清末况周颐《蕙风词话》针对李治和词过片所说“托旨甚大，遗山原唱殆未曾有”的见地。

  元好问是金元之际的文坛首领。其诗获誉“杜林嫡派”，代表了13世纪中华大地的文学成果，堪入诗史一流队伍；其词兼备豪宕、婉转，擅于熔为一炉，是苏、辛后的又一我们；所编有金一代诗，收入女真、契丹诸族诗人，改《国朝百家诗略》为《中州集》，着眼点由金国转换为中华文明对多民族的凝集效应；以年代需求为己任，家筑别史亭，修金史供新朝学习；上书耶律楚材、觐见忽必烈，全活儒士，存种续文，引领了北方士人与蒙古改革派协作救世济民的历史潮流。今太原市洞悉到这位乡贤对今世文明建造及文旅工业的重要价值，遂在汾河景区建造雁丘园，可喜可贺！墨客乏力，作此文以尽添砖加瓦之心。“太原元好问”(《遗山自题乐府引》《陆氏通鉴详节序》)对太原有深沉的爱情，所以还期望再接再厉，从多种途径宣传传达乡贤遗美，进一步为太原文明建造结出硕果长脸添彩。

  作者为山西忻州原平市人，我国元好问学会名誉会长、我国辽金文学学会副会长。曾任忻州师范学院教授、元好问研究所所长。著有《元好问年谱新编》《元好问诗编年校注》《元好问文编年校注》《百部经典·元好问集》等。